“守住魯迅”,最終還是我的學術(shù)之根,生命之根
- 科技:為了上大學,上交可控核聚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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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理群先生近照
編者按:2021年是魯迅誕生一百四十周年。北大資深魯迅研究專家錢理群先生完成了兩部新著——《錢理群新編魯迅當代讀本》與《錢理群講魯迅》。以魯迅為思想資源回應(yīng)時代課題,致力作為橋梁促成魯迅與一代又一代中國青年展開精神對話,是錢先生數(shù)十載魯迅研究的顯著特征與根本追求。正是2020年以來中國與世界遭遇的疫情與變局,促使錢先生再度“與魯迅相遇”。他把自己重讀魯迅的心得凝結(jié)成為這兩部新著,愿與在時代中前行的人們,特別是廣大青年朋友分享。
在由“活字文化”策劃、當代世界出版社即將推出《錢理群新編魯迅當代讀本》與《錢理群講魯迅》之際,本版特別刊出兩書的引言與后記,以饗讀者。
魯迅是最佳交談?wù)?/p>
《錢理群新編魯迅當代讀本》引言
◎錢理群
我是2020年病毒肆虐時封閉在養(yǎng)老院里,想到編這么一本《魯迅當代讀本》的;現(xiàn)在是2021年伊始,恰逢今年是魯迅一百四十周年誕辰,正好借機將書編輯出版。
在我的感覺里,2020年是全世界所有的人,都陷入極度困惑、焦慮之中的一年。我也不例外,我相信讀者朋友大都也是如此。這里要說的,是我的兩個困惑與焦慮。
首先是說不出的孤獨感:不僅是因為關(guān)在屋里與世隔絕,即使上網(wǎng)也無法交流,因為彼此突然都沒了共識,一說就吵,一吵就你死我活傷和氣。這時候,就渴望有一個可以放心說出心里話,坦誠交換意見,自由討論的“真朋友”:現(xiàn)實生活里一時難找,就到書本里去尋覓。
這時候,我就想到了魯迅,而且想把他推薦給諸位讀者。魯迅自己就說過,和他這樣的知識分子“隨便談?wù)劊强梢缘?rdquo;。而可以“隨便談?wù)?rdquo;也自有緣由:他是一個“真”的人,他不僅敢于公開說出別人不敢說、不愿說、不能說的一切真實,更從不向他人隱瞞自己內(nèi)心的矛盾、痛苦、迷惘、缺陷、不足和失誤,他敢于面對自身的局限,更無情地解剖自己。他從不以真理的化身自居,更拒絕充當“導師”。
和當下許多人將自己的意見道德化、真理化,喜歡強加于人不同,魯迅將“同樣處于困惑中,有缺陷的自我”袒露在讀者面前,和我們一起探討和尋路。我們可以向他傾訴一切,討論、爭論一切,也可以毫不顧忌地批評他,甚至拒絕他:此刻、當下的中國與世界,這樣的“真朋友”實在是太難得了。
我的更大困惑還在于,2020年的中國與世界變得太快,我真有些無所適從,手足失措了。應(yīng)該說,2020年全球性的自然的和人為的災難和危機,將人們習以為常、很少深思追問,但卻是根本性的問題,全都推到每一個人面前,逼著我們正視、反思。比如——
面對大變動、大動蕩的時代,應(yīng)該“怎樣看”?——不僅是具體的看法,更是要以什么樣的眼光和方法去“看”。
面對如此復雜的中國與世界,應(yīng)該“怎么想”?——重要的是以什么思維方式去“想”。
在這個人人都可以、事實上也天天在寫網(wǎng)文的網(wǎng)絡(luò)時代,我們該“怎樣寫”?——不僅是寫的內(nèi)容,更是寫的形式。
在人們閉守家中有更多的時間讀書的時候,我們該“怎么讀”?——讀什么?以什么態(tài)度、心情、方法去讀?
最重要的是——
在這個世界上禁區(qū)遍布,又充滿誘惑的社會,我們該“如何做人”?——背后更有一個“我們?yōu)楹味?,人生的理想、目標是什?rdquo;的大問題。
在全球危機四伏、又充滿機遇的時代,我們“怎樣做事”?——能夠做什么,以怎樣的精神去做。
等等。
在我看來,這些都是可以和魯迅“隨便談?wù)?rdquo;的。談這類話題,魯迅是最佳交談?wù)摺?/p>
這涉及對魯迅的認識。許多人都認為,魯迅的寫作有著自覺的現(xiàn)實介入意識,有具體的針對性,時代批判性;因而隨著時間距離越來越遠,讀者對他的時代越來越陌生,魯迅就越來越成為歷史的存在,令人崇敬卻難以親近。但這只是看到、說出了魯迅的一個方面;魯迅還有或許是更重要的一面:作為為數(shù)不多的文學家、思想家,魯迅既有強烈的現(xiàn)實關(guān)懷,更有超越性的思考。他的雜文,不僅是“社會批評”,更是“文明批評”,對中國傳統(tǒng)文明和西方文明都有鞭辟入里的審視。魯迅對社會現(xiàn)象的開掘,又總能深入到人性的深處,其中包括了對中國國民性的剖析。
正是這兩方面的深度:歷史文化的深度,人性的深度,使得魯迅的寫作與思考,就具有了普遍性與超越性,既是從自己生活的現(xiàn)實出發(fā),有時代性和歷史性;又超越時空,一直延伸到今天、當下,具有當代性。
魯迅的寫作和思考,更有自覺的主體投入性與主觀滲透性。他是作為個體的“人”去關(guān)照現(xiàn)實的,他對社會、歷史、人性的追問和對于自身人性的追問是融為一體的。個體的人的魯迅,也是直通當下的:他和我們一樣在苦苦思考該如何看、想、說、寫、讀,做人與做事……這類人生和人性的基本問題;今天我們重溫魯迅當年寫下的思考,其實就是把魯迅看作和我們一樣的“人”,尋找生命的共通點。在我們的感覺里,魯迅就活在當下中國:他是一個“正在進行式”的文學家和思想家。
那么,我們就和這位誕生于一百四十年前,又就在身邊的魯迅“隨便談?wù)?rdquo;吧。
2021年1月26日
從年輕到年老,足足講了五十年魯迅
《錢理群講魯迅》后記
◎錢理群
學生們問我,退休后要去哪里?
2002年6月27日,我在北大上完最后一課,正式退出了大學執(zhí)教崗位。學生們問我,退休后要去哪里?我回答說,要回歸家庭,回歸“第二故鄉(xiāng)”貴州,還要到中學去講魯迅,“始終守住魯迅”。
經(jīng)過近兩年的準備,2004年、2005年我在南師大附中、北大附中和北師大實驗中學,開設(shè)了《魯迅作品選讀》選修課。同時,從2002年12月開始到2005年,連續(xù)三年半,我應(yīng)汕頭大學、復旦大學古代文化研究中心、廣東韶關(guān)教育學院、貴州師范大學、開封大學文學院、西北民族大學、杭州十四中、南京師范大學等校系之邀,在全國各地講學,所到城市計有江蘇南京、徐州,浙江杭州,山東聊城、煙臺,福建廈門,廣東汕頭、韶關(guān),河南鄭州、開封,甘肅蘭州,陜西西安、寶雞,遼寧沈陽,湖南長沙、懷化,貴州貴陽、安順、都勻、遵義、凱里,以及上海、天津、北京等地。講學的中心話題,就是魯迅。
2006年是魯迅逝世七十周年,本不想?yún)⑴c任何紀念活動,卻不斷有年輕人——中學生、大學生、電大自學者、青年志愿者,以及中學青年教師來約請我講魯迅。我說過,“只要有年輕人愿意聽,我就不能不講,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‘規(guī)矩’,也是我的‘使命’”。于是,這一年,又在北京、南昌、南京、上海、西安等地的學校,在電視大學、志愿者論壇、三聯(lián)書店舉辦的暑期讀書會上大講特講魯迅,最后還匯成《魯迅九講》一書。
欲罷不能,2007年南下和中小學教師一起討論“理想中的中小學教育”期間,又在東莞中學、福州一中、蘇州十中給中學生講《魯迅是誰》。
休息了一年,2009年下半年,又應(yīng)聘為臺灣“國科委”講座教授,在臺灣清華大學中文系給本科學生開設(shè)《魯迅作品選讀課》:這是“魯迅”第一次進入臺灣大學課堂。還在臺灣多個學術(shù)論壇與學術(shù)會議上講“魯迅左翼傳統(tǒng)”。
我能提供給年輕
朋友的,也只有魯迅
2010年是我閉門著述的一年,但也應(yīng)上海寶山鋼鐵公司之邀,去給他們那里的部門領(lǐng)導和骨干,作過一次《魯迅論中國人和中國社會的改造》的學習輔導報告:這是為中國當代“企業(yè)文化”建設(shè)提供魯迅思想資源的嘗試。
2012年,又將“講魯迅”推向世界講壇:在印度召開的“魯迅國際學術(shù)討論會”上,作《魯迅在當代中國的命運》的主旨發(fā)言。
2013年,在寫作上是我的“收官之年”,即編成《中學語文教材里的魯迅作品解析》和《志愿者文化叢書》中的《魯迅卷》二書:這是我對中小學語文教育與青年志愿者運動的最后服務(wù)。
2014年,一些年輕朋友告訴我,這些年全國各地都出現(xiàn)了青年人自發(fā)組織的讀書會,參與者有在校大學生和研究生,更有已經(jīng)工作,仍渴望學習的各行各業(yè)的年輕人,他們多少具有理想主義的情懷,不滿足現(xiàn)狀,想要尋求新的更為深廣的精神資源,就組織起來,一起讀書,思考,在形成某種共識以后,就按照自己的價值觀,嘗試新的生活方式,同時為社會服務(wù)。我立即敏感到,這是當下中國年輕一代思想、文化的一個新動向,具有重要、長遠的意義,作為關(guān)心中國未來發(fā)展的知識分子,我也必須參與其間,和他們一起讀書,討論。而我能提供給年輕朋友的,也只有魯迅。于是,就有了和讀書會的朋友“共讀《野草》”“共讀魯迅雜文”的新的嘗試。我至今還記得,在那間小小房間的里里外外,都擠滿了聞訊趕來的年輕人,一動不動地站了三四個小時,最后的熱烈討論也持續(xù)了很久而欲罷不能。
去年我去貴州,還遇到一位參加聽課、討論的年輕人,回憶起當年的情景,仍然目光閃閃,激動不已,這也是我終生難忘的記憶。此次討論最后編成《和錢理群一起閱讀魯迅》一書,算是對我的“講魯迅”的一個總結(jié)。因為正是在這一年年末,我在“錢理群作品精編”出版座談會上發(fā)言,宣布:“我的時代已經(jīng)結(jié)束,所要做的是最后完成和完善自己,并把祝福送給年輕的朋友”。
魯迅本體是可以不斷
接近而不會完全被窮盡
2015年,我就搬進養(yǎng)老院,進入“為自己與未來”自由寫作的新境地,不再參加學術(shù)活動與社會活動。即使如此,我還是作了三次關(guān)于魯迅的公開講話:《魯迅的當代意義和超越性價值》、《我為何、如何研究魯迅》、《我們今天為什么需要魯迅》,同時還寫了幾篇關(guān)于魯迅研究的書序。
2019年底,我回貴州安順,近五十年前我在安順衛(wèi)校教書時的學生為我舉行了數(shù)十人參加的聚會。我像當年那樣,又給他們講了一次魯迅。這樣,我就從年輕到年老,足足講了五十年的魯迅:這不只是“使命”,更是自己生命的需要了。
這完全是一個自覺的選擇:不停地講魯迅,從大學講到中學;從學校講到社會,到工廠,到民間組織,到讀書會;從大陸講到臺灣地區(qū);從國內(nèi)講到國外……樂此而不疲,越講越起勁,而且越來越自覺??偨Y(jié)起來,背后有三個理念作支撐。
其一,認定魯迅的思考不僅針對他所處時代問題,而且深入中國歷史文化深處,國民性深處,人性深處,具有超越時代的永恒性。他不是“過去式”,而是“現(xiàn)在進行式”的作家、思想家,“魯迅活在當下中國”。這就有了與當代讀者作跨越時空的對話的可能。
其二,認定對于魯迅這樣的經(jīng)典作家,研究者不僅有闡釋的職責,還有發(fā)現(xiàn)、發(fā)揮、再創(chuàng)造的廣闊天地與權(quán)利。在學術(shù)史上,經(jīng)典和經(jīng)典作家被研究、闡釋的過程,就是不斷被豐富與發(fā)展的過程;經(jīng)學史上的“儒學”就已經(jīng)不完全是“孔丘”個人的創(chuàng)造,而是一個歷代儒者的集體創(chuàng)造物,每一個具有創(chuàng)造力的研究者都對經(jīng)典文本作出了自己的獨特理解、發(fā)揮和添加。在我看來,方興未艾的“魯學”也同樣如此:研究魯迅,就不僅是“講魯迅”,還要“接著往下講”,甚至“往下做”,并在這一過程中,建構(gòu)屬于個人的即“XXX魯迅”。這樣的打上個人烙印的“魯迅”,既對“魯迅本體”有獨特發(fā)現(xiàn),也會有遮蔽,本身就成為被后人研究、借鑒、質(zhì)疑的對象:這都會豐富、深化人們對魯迅本體的認識,魯迅本體是可以不斷接近而不會完全被窮盡,這也是魯迅的魅力所在。
其三,認定魯迅思想與文學具有原創(chuàng)性,是中華民族精神的源泉之一。因此,向年輕一代講魯迅,讓魯迅思想與文學在他們心靈上扎根,是民族精神建設(shè)的基礎(chǔ)性工作:我的“講魯迅”的歷史使命感正因此油然而生。對我個人而言,講魯迅還是一個不斷提高自我精神境界的過程;同時具有學術(shù)研究的意義和價值:我正是通過講魯迅在研究方法上,試驗將文本細讀中的語言賞析與審美體驗有機結(jié)合起來,希望達到一種真正魯迅文學式的感悟與把握。另一方面則是進行“學術(shù)文體”的嘗試,創(chuàng)造一種“演講錄”體的學術(shù)著作:這樣的有著明確、具體對象,并有現(xiàn)場反應(yīng)的讀者、聽眾意識的文本,它必然是開放式的,還會不同程度地展現(xiàn)研究的原生狀態(tài),既經(jīng)“梳妝打扮”,又顯出“蓬頭垢面”的真容,是別有一種生氣與趣味的。不想把學術(shù)研究弄得太死,想把它弄得好玩點,活潑些,并多少有點觸動人心的人情味:這也是我的一貫追求。
感謝浴洋在繁忙的教學工作之余編選了這本《錢理群講魯迅》,我自己也編選了一本《錢理群新編魯迅當代讀本》,這不僅是為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四十周年,也意味著,我在年屆82歲,進入生命最后階段以后,又回到了魯迅這里,我的下一步研究重心將會從前一段著重政治思想史、民間思想史研究再轉(zhuǎn)回研究魯迅:“守住魯迅”,最終還是我的學術(shù)之根,生命之根。
2021年3月10日急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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